题材选择的转变使舞蹈的表现能力更加深刻且文化内涵更加深邃
伴随人类社会的前进,舞蹈主题因其艺术功能的不断调整,正走向越来越深刻的领域。原始社会时期,面对庞大陌生的自然界,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物种生命的存在与繁衍,因此,有关生殖、性爱和劳作等反映人类生存、生活及危机的主题成为了原始舞蹈最主要的表现内容。之后,历史发展到封建社会,族群、氏族为维护自身的生存空间,展开了争夺。这一时期,国家机器基于坚定民族精神和树立国家威严的需要,创作了大量以英雄人物故事为题材的歌功颂德的舞蹈作品。舞蹈艺术以其自身特有的语言,记录着客观世界发展的每一个阶段。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然科学飞速发展,基于对物质世界的重新认识,人类开始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和存在发展的意义。新时代所赋予人类的历史使命成为现代舞诞生的原动力,它促使艺术家开始将舞蹈的艺术表达功能转向了内观的角度,即转向了对于个体生命的思考和探索。艺术功能的转变,使得现代舞在表达主题上更加重视对人的自身的探究,更加感受到时代环境对于人的影响,更加关注一般意义的人与宏观社会的互动。这种题材选择的转变不仅拓宽了舞蹈的表现领域,而且使舞蹈的表现能力更加深刻,使舞蹈的文化内涵更加深邃,继而使得现代舞中的隐喻表达呈现更加纷繁复杂、意蕴幽深的艺术效果。
一、对于显在主体的强调
美国着名理论家约翰·马丁和塞尔玛·珍妮·科恩认为:“现代舞是一种观点,是一场运动。” 现代舞的现代,不仅是一种时间上的概念,更重要的是它体现出了现代性的态度和精神品质。“福柯把现代性的‘态度’解读为一种‘哲学的质疑’,亦即对时代进行‘批判性质询’的品格。”①如丹尼尔·贝尔所言,“现代人最深刻的本质,即为现代思辨所揭示的灵魂深处的奥秘,是那种超越自身,无限发展的精神。”现代舞的表现内容正是拥有这样一种品格精神。于是现代舞以思考者的姿态,展开了它的身体语言表述。“现代舞让舞蹈终于不再只是去处理生活的客观表层,并长期戴着‘自然’的桂冠,而是有可能去论述本质,去深入到经验的主观根基中去。”②现代性强调主体的特征,帮助现代舞的言说者不再像传统舞蹈那样始终以一个旁观者身份无关痛痒地表现和再现这个世界,而是作为世界的真正主宰自由地“介入”和“闯入”生存的“此在”。“现代世界是以主体性的自由为原则的。”③由于他们的言说不再受到任何外来力量的限制,现代舞的创作者因此可以依靠作品的平台更多地去展现他们对于人类存在的思考。现代舞蹈家的身体和动作在现代舞的世界里,都具有自己独具的、无法超越的特性,用不着总是去被装饰成其他什么东西,或去再现什么东西。它们更应该做的是去表现那些非物质性的“内在需要”“内在真实”“内在世界”“内在精神”。由此,将舞蹈表现的主题由普通的意象塑造提高到哲学思考的层次上。在主体性意识的推动下,西方早期的现代舞蹈家决定放弃美丽、优雅、浪漫的舞蹈形式,去揭露人类精神和物质生活所遭受的严重摧残和破坏。
克里在1920年说了一句“艺术不是再现可见,而是使不可见成为可见”,这句话被认为是现代艺术最着名的格言。当创作题材已经转向到通过探寻欲望与理智之间、生与死之间以及情感与道德之间的平衡性上,开始引导人们对自然、社会和人生展开思考时,现代舞的表现往往呈现出一种“思想性诗歌”的境地。在放弃了直抒胸臆、模拟形态的创作方法后,在复杂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现代舞蹈家通常会选择利用一种物象或一种意象来间接、抽象地表达悲喜哀乐。与传统舞蹈相比较,现代舞更注重通过形而上的推理,来传达抽象的精神思辨和哲学观念。内在精神舞台化的要求使得现代舞的隐喻表达抛弃了传统一一对应的方式。经过想象熔炉的冶炼,现实生活的经验加上现代舞蹈家的玄思妙想,这样一种思考性的创作过程使得现代舞表达的本体显得更加难以琢磨,喻体形式也扑朔迷离,让人不能一眼看穿。但是,在这复杂的外表下,现代舞蹈家又会通过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线索吸引并引导观众在思索中探寻舞者的真实意图,仿佛有趣的斯芬克斯之谜,在揭开谜底的那一刹那,使观众得到心灵的愉悦和警醒。这种复杂的、知性的隐喻表达形式,使得舞蹈不再仅仅是一种直观的艺术表现,而是一种暗含着深邃思想内涵的表达。
相对于喜剧而言,悲剧承载了更多文化教育的责任。它更能触发观众的思考,更能激发人类的本质情感。同样,现代舞自从将涉及人类思考自身的内容引入舞蹈表现主题的选择范畴以来,就自觉主动地承担起了人与社会沟通的任务。舞蹈主题的社会价值得到提升,为舞蹈脱离通俗性、一般性艺术形式的范畴,跻身当代人类文明高等艺术形式的殿堂提供了可能。现代舞在提升自己的思想文化内涵的同时,将舞蹈的艺术表达提升到了知性的高度,使之发生了质的变化。无论从人的自身出发,还是从社会的角度考虑,人、本质的人、纯粹意义上的人,永远是现代舞蹈的表现主题。在现代舞的领域,直击人类生存和生命状态的主题,使得舞蹈隐喻的表达方式真正承载起了认知和思考的作用。它使得现代舞的语言表达始终是站在现实“终点”的高度进行考虑,而非停滞在现实的“起点”。它表现欲望,并不是为了放纵人性本能,而恰恰是为了呼唤人类对于理性的正视;它表现死亡,并不仅仅为了追述死者,而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对探索“生”的意愿;在面对情感与道德的双重选择时,现代舞从来没有评判的企图,它将作品的意义留在了作品使人产生的思想观念上。
现代舞创作中对于主体性隐喻表达层次的深究与探索,使得它能够利用其语言构成方法,通过肢体运动,将作品构成为心灵历练的缩影,藉由种种体验的流露与爆发,最终达到个人内心的最终醒悟。令东西方无数观众感动落泪的《流浪者之歌》,自1994年首演以来,就被誉为是现代舞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作品中,所有被利用的艺术语言都围绕“时间”这一核心话题展开。一个人如何在岁月巨轮的转动里、在身躯苦行的磨难下寻得心灵的空静与释然。作品自始至终不断落下的稻米就好像是时间流逝所堆积的残骸,时时更新没有一瞬的停滞。一个关于探讨生命态度的宏大主题被智慧地隐匿在了不到60分钟的舞蹈中,其中每一种表达都在深藏不露中显示出不可替代的精致与准确。作品中运用的黄金稻谷虽然是属于农耕文明的东方象征,双手合十的僧侣形象也是明显的佛教标志,但是回归“人”的原点,以“求道者”的旅程作为题材的创作视野,却将这些东方符号提升到了全人类整体精神的高度。《流浪者之歌》所提炼出的性灵探索的求道精神,既蕴藏在东土的佛教教义中,也隐含在西方的基督教精神中。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采中可以寻觅到,从尼采的呐喊中同样也能够感受到这些信息。以作品透视生命的隐喻方式,转变了舞蹈原本形而上的表达风格,从根本上摆脱了不同国籍、不同民族对于形式理解的局限,真正地在人本的意义上进行宗教和哲学的观想与思考。
二、对于多变“原点”的关注
所谓“原点”,是现代舞蹈家思考舞蹈身体本原时所使用的一个术语。舞蹈中身体的原点,意味着不同的舞蹈观念以及因此形成的形态风格。根据刘青弋教授的观点,原点就是出发点。人类每一个行为的发生,亦都有自身的出发点。舞蹈身体的表现与时代特点、社会环境紧密联系。不同的生命状态和生命需要,导致动作的形态风格产生不同,出发点因此也必然各异。这种从思想根源产生的艺术创作冲动,从原点分析的角度来看应该归于“意识原点”的范畴。譬如,西方古典芭蕾形态挺拔、风格典雅高贵,关注人的理性和灵魂的超脱,对天堂的向往、欲与上帝同在的愿望是它全部动作语言的“意识原点”。中国古典舞形态圆润、风格含蓄静谧,关注宇宙之“和”、天人之“和”,以和为善的价值取向促成了“一生万物,万物归一”的属性,成为了中国古典舞语言体系的“意识原点”。而我们的祖辈则围绕“活着”“更好的活着”的“意识原点”跳出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舞。因为信仰的不同、文化的差异以及对生命的不同要求,导致舞蹈中身体的变化出现了由内而外的即由观念转换带来的形态上的根本转变。世界各地不同舞种的诞生与形成,大多数最终都要从“意识原点”的角度寻找根源。同时,为了能够达到舞种产生的原始愿望和精神意识,充分地展现舞种风格,各种舞蹈都在不约而同地寻找内在统一的“动作原点”,并以此作为建构自身语言体系的基础和标准。古典芭蕾选择以后背作为语言体系中的“动作原点”,表达上升天堂的愿望。中国古典舞选择以丹田穴作为语言体系中的“动作原点”,表达以“和”为贵的精神。同样,各个民族在建立本民族舞蹈语言时,也都根据自身特点选择了各自的动作原点。例如,藏舞的动作原点在膝部,东北秧歌的动作原点在胯部,西班牙的弗拉门戈选择了臀部,而阿根廷的探戈则注重胯部与肩部并举。由此,本文所探讨的“原点”概念实则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意识原点,精神层面上舞蹈动作生成的起因;二是动作原点,受意识原点的影响,是动作形态构成的基础。
本文将舞蹈语言形成的“原点”重点提出,原因在于论述对象——现代舞的“原点”意识具有多变的特质。舞种特点决定了其“原点”意识绝不可能像传统舞蹈那样做到从一而终。紧随时代的更替和意识的流变,现代舞在自身发展过程中不断地调整着自己艺术创作的“原点”,有评论家称现代舞就如同时装换季。较之于传统舞蹈讲求统一性、规范性乃至程式化的动作语言体系,现代舞无论是意识原点还是动作原点都具有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特点。多变的“原点”,更多体现了现代舞宽容、尊重一切的特点,其中包括每一个个体生命对人性及存在的理解。在现代舞的思想中,舞蹈创作中的“原点”既然是构成动作的基本支撑点,是动作发生和发展的最初动机和最后归宿,那么舞蹈的表达就无法在一个统一的语言体系中进行。
现代舞对于身体动作原点不断移位的接受,正是表明了对于人的鲜明意志的强调。它强调作品的诞生必须始于创作者最为真实的“心理欲求”,一切体验到的个体生命的情感、欲望和状态都可以在现代舞中得以显现,一切感受到的社会的政治、文化、道德以及人的世界观等主要问题都可以通过现代舞的表述传递出来。所有这些构成了引发现代舞创作的意识原点。现代舞蹈家拥有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时刻以艺术独有的敏锐力去洞察这个赖以生存的世界,并将最为直接的感受以身体言说的方式予以表达。无论面对的是纯粹的自然世界还是纷繁复杂的人际世界,哪怕是既已形成的文本世界,强调创新、强调个性的现代舞都会以自己的率性予以最为真实、自我的表现。尊重每一个个体的“原点”意识,不仅使现代舞牢牢地抓住了表现题材来自内在生命的真实体验,同时更是让现代舞的表现内容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具有不可磨灭的社会性。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变革以及生活的变化,都一定会给现代舞带来无法回避的影响。尊重真实的自我,就是艺术发展紧跟时代步伐的有力保证。“玛莎·格莱姆揭示人的欲望、人性的内在风景的作品主题,源自20世纪20年代末,美国经济大萧条,生活复杂且严峻的时代背景;皮娜·包希那破碎、压抑并充满暴力的舞蹈剧场,所呈现的是战后德国人的精神状态和对现代文化的反思,它负荷了整个战后德国人精神的破碎和沉重;而日本的‘舞踏’之所以坚持黑暗、畸形、丑和死亡之美的形式,在于日本舞蹈家对日本战后文化的深入反思——尤其是对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精神肉体的畸形发展的揭示。”④现代舞身体形态的每一次变革或每一种建构,都与舞蹈家所处的历史时代和民族文化的要求紧密相关,甚至是一种直接的、真实的反映。由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舞的生命力之所以始终能够呈现勃发之势,不仅是因为它对形式的刻意创新,更重要的是支撑形式的生命和情感,尤其是对自己、对自己的民族生存状态的反映和对其现存问题的思考和解决。
艺术的性质决定了其自身并不能产生这种变化,它的使命是要去表现这种变化。跟随着变化的世界不断变化,跟随着变化世界中的人的变化不断变化。现代舞隐喻表达的所指内涵因为紧扣时代发展脉搏,不仅使得它所反映的内容永远能够保持充分的吸引力,而且还能够成为认知时代的重要艺术方式。在现代舞看来,一成不变、整体统一的动作体系只会带来发展的僵化和程式刻板的表达,无法真正显现出动态社会下的真实人性,也无法捕捉到时代变迁中闪现出的人文精神的光芒。既然舞蹈艺术的隐喻表达内容紧跟时代,那么动作原点作为生发肢体语言的基础,也必然需要闻风而动。“后背”原点虽然能够帮助芭蕾描绘浪漫圣洁的爱情故事,但是在表现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时却显得苍白无力。“胯部”的原点即便能够为东北秧歌塑造出形象生动的人物,却无法为时尚的都市增添一位摩登女郎。在这一点上现代舞则显得潇洒自由,且游刃有余。现代舞蹈家从来都不会像芭蕾舞、古典舞的创作者那样,在一种框定好的模式中或是在一个一统的概念下去从事创造。他们追随着时代的发展,审时度势地不断地更新和丰富自身的语言创作。舞蹈家邓肯关注人的情感传达,她的动作“原点”在“太阳神经丛”;格莱姆关注人的欲望,她的动作“原点”在腹部;土方巽关注人的“色欲”,他的动作“原点”在生殖器。动作原点因意识原点的不同而不断改变的创作观念不仅存在于上述几位大师的身上,纵观世界各地现代舞团的作品,我们也都能够感受到动作原点的多变特征,及为艺术创造和表达带来的广阔空间。
多变的创作“原点”使现代舞的隐喻性表达在肢体的舞动中创造出了两个相互连接、相互影响的生动世界,一个是内在的、观念的,一个是外部的、表现的,为它们不断提供养分资源的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客观世界和变化万千的时代精神。正如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现代舞的表现内容也必然随着时代的变化、意识形态的改变而日新月异。
结语
以舞蹈的形式参与社会,以舞蹈的形式去记录历史的发展变化。在现代舞者看来,舞蹈表达与绘画表达、音乐表达以及诗歌表达一样,都应该是独立且不可替代的理性思维的感性呈现方式。无论是对于显在主体的强调还是对于多变“原点”的关注,这些在题材选择上表现出的坚持,无不体现出现代舞蹈家对于舞蹈的一种态度:舞蹈是一种手段,即把身体用作“灵魂赖以流通的渠道”,它“绝对不能受到阻碍”。以身体语言为媒介体现真实的时代文化,是现代舞对于自身文化价值的思考与定位。这一信念决定了现代舞敢于将传统艺术创作中的“阙外之域”作为自己的创作源泉,并且能够做到彻底地改革现有的动作体系,哪怕它堪称经典。紧紧围绕着人类社会的变迁和时代精神的走向,保持对于艺术潮流发展的敏锐洞察,不断地实现艺术创造性的超越,现代舞作为一种艺术表达方式的文化冲击力,将会随着时代的前行变得更有力度与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