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蛇传》:三生万物
《白蛇传》,首演于 1975年9月3日,新加坡国家剧场。云门舞集1973年创立后的奠基之作。
一则现代寓言。
台上深空无垠。景极简,有意味。
藤窝:白蛇、青蛇们的水下栖居,线条虬展;最后巍然立于斯的,是法海。
席帘:许仙、白蛇们的地上婚房;端阳惊魂,许仙扯散了它;一卷,它成了白蛇囚身的塔。
伞:只有架子,没有面子。
中国京剧的形体节奏,与美国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的缩腹技巧联姻,妖艳而纯粹。
又想,白蛇腰间的一抹绿,是暂“借”了青蛇的。
许仙腰间的一缕黄,是一定要“还”给法海的。
颜色都是生命的舞蹈。
所以这个题材还可继续演绎,白蛇、青蛇、许仙、法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2.《我的乡愁,我的歌》:爱过
《我的乡愁,我的歌》,首演于1986年。
装扮俗艳的青年群落,百无聊赖的身影眼神。
歌曲——客家语,听不大懂;是情歌,可以断定;分明听见了怀旧与流浪的叹息。
心底的钢琴乐点点浮起——
这群背负或失去记忆的人,
这群步履热烈或踟蹰的人,
这群举手转身之际不知是再见还是永别的人,
——在巨幅的黑白版画下,让人洇出低逥无限的忧伤。
好像来过,来过一场。
我们都曾经年轻,曾经迷惘,曾经叛逆,曾经那样的爱过。
云门的舞,是诗。
3.《九歌》:等待远年的神祗
《九歌》,首演于1993年。云门二十周年特别公演作品。
云门创办人、艺术总监林怀民先生,他的作品,已无法简单地用“现代舞”这样的某个符号标签去涵盖。
林氏的舞作,不是西式的张扬,是内敛的饱满,内省的丰富,内蓄的包容。所以它拓展了中华文化的版图。
《九歌》,跨越了上下两千年、古今中外的文化寻索与啸咏。
“迎神”——邹族迎神曲
“东君”——西藏钟乐
“司命”——藏密梵唱
“湘夫人”——卑南族妇女节庆日吟唱古调,爪哇甘美朗乐
“云中君”——日本雅乐
“山鬼”——印度笛乐
“国殇”——朱宗庆打击乐团
“礼魂”——邹族迎神曲
仿佛是,这些乐曲,早就等待着远年的神祗,在今日云门中的舞雩重现。
——虽然,哪怕,“然则,神祗从未降临”。
但,生命获得了大荡涤与大安宁。
剧终,台前莲花池畔,灯河蜿蜒,复蜿蜒,无尽。
因了这圣大的祷歌,屈原不朽,云门足耀之。
4.《薪传》:出发时的理想
《薪传》,首演于1978年12月16日,台湾嘉义体育馆。嘉义,林怀民的家乡,台湾先民开台纪念地。
我看的录影,是2003年8月21日云门三十周年特别公演的首演。为了肯定云门“为市民带来的荣耀与感动”,台北市政府将该日订为“云门日”。
是夜,台北“国家戏剧院”座无虚席,剧场外的中正纪念堂广场上,两万名观众席地观看现场转播。
演出前,林怀民先生在暴雨般的掌声中致辞:
各位长辈,各位朋友,在剧院里头的,以及在广场上席地而坐的所有观众朋友们,感谢您今天晚上光临云门三十周年的特别公演!三十年,一瞬间。此时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们熬过来了,也走出去了,同时,赢得了各国人士的尊敬。(掌声)
……但是我们也非常地清楚,云门三十和一般机构的三十周年不一样。表演艺术是一种无法牟利的一个行业,如果没有观众的参与、鼓励,没有企业界与云门之友的赞助和捐款,没有政府的补助和各类艺术家的合作,我们不可能持续地创作、演出,不可能有云门舞集。今天,请容我在这个时候,代表所有的云门同仁,向过去三十年来鼓舞、支持云门的各界人士,郑重郑重地说:谢谢!(深深鞠躬,掌声)
我们希望大家也会觉得,云门今天小小的成绩——也是大家会觉得——也是自己某种愿望的达成。纪念三十周年,我们特别推出了《薪传》——云门五岁的时候的作品,希望借此来惕励自己,不要忘记出发时的理想,不要丧失冒险和反省的能力,继续面对挑战,继续拼搏,希望能以更上层楼的作品和更多的城乡演出,为社会做出更具体的贡献!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感激各位三十年来对云门的厚爱,希望您喜欢《薪传》第159场的演出,谢谢!(深深鞠躬,掌声热烈)
看完演出,我根据实况,认认真真,含着眼泪,逐字逐句,将林怀民先生的开场白,记录在电脑里。
你要是以为一个半小时的戏结束了,就好离座了,你错了,错得又快,又远。咫尺便天涯。
——那二十分钟的谢幕,所有舞者执手相扣,环环不绝。
二十分钟永不分手的谢幕,告诉你,文化,不死。
告诉你,文化不死,人才活着。
正是缘于这种理想怀璧的矢志不渝,这种强渡黑水的百折不回,云门,才使得某一个人、某一群人、某一个民族的华愿,抵达了无往不在、无堑可阻的宇宙人心!
即便是面对着电视屏幕,舞者们汗水浸透的朴实面孔,依旧遽然湿润了我的眼睛,教人几番热泪盈眶。
云门的肢体——那些血肉之躯——那些来自每一个关节和每一个毛孔中迸发出的——表情与传意的聚放,搏求与呐喊的蹈扬,是那样的穿透卓绝,撼人心魄,令人无法忘怀!
5.《流浪者之歌》:双足宛如鲜花
《流浪者之歌》,首演于1994年。
稻子,满台的稻子,黄金般的稻子。是时间,也是时间淌逝的河。
你会想起“岁月流金”。
赤足的舞者在稻浪里翻滚,并划起浪花飞溅。如是合一。
《我的乡愁,我的歌》,是一个“迷失”。
《九歌》,是一个“指引”。
《薪传》,是一个“动”。
《流浪者之歌》,是一个“静”。
婆罗门书里吟诵着,“流浪者的双足宛如鲜花”。
——如是我闻。
如是我见。
俄国的乔治亚民歌,与云门的舞蹈,浑然律归神合。
作为云门20世纪90年代的转型之作,寓言式的反激,历史化的悲情,剔滤为禅定的冥思与净化,圆融为内心的自在与狂喜。这已不是“舞蹈诗”了,进入了“宗教诗”的境界。
你看,整个九十分钟,那位求道人低眉垂目,双手合什,立于上空不住倾泻
的稻柱之下。这是无中之有。
那个摆渡者,在稻谷跃金的整个舞台上,耙画出连接不断的同心圆,始终专注如一。这是有中之无。
女人,围绕着男人,以及男人手中近两人高的藜杖,攀持,旋转,坐望,伸展,匍匐,依偎,背逆——叠现出生命跋涉中的种种渴慕情态。其实,这里已没有了性别的指谓。
世界有缺,云门缔造了完美。
了无痕迹的美。
——也由衷地感谢影像录制的导播张照堂先生。他也是一个相当优秀相当真诚的艺术家,而非一个“机器人”。
6.《水月》:专注一段虚幻
《水月》,首演于1998年。
当巴赫与林怀民相逢会如何?
当太极与现代舞对面会怎样?
《水月》是一个绝美的答案。
上空悬镜一面,景深张镜一面,直至——水漫舞台,又成镜湖一片。
素衣舞者,在此景象里凌波流连,三生三世般,虚实莫辨。
清莹,清幽,清冷。
巴赫的奏鸣曲,米夏·麦斯基的大提琴,情深款款如诉。
然,舞者淡定如清风明月。
太极延展了呼吸之气,能量之限,时间之光。
无名凡人,遂成众神的诞生。
林怀民以东方戏剧与世界文化的厚实累藏,波澜不兴地酿就了无二的中国气质。
佛家说:镜花水月总成空。
太极说:心静如皎月当空,气贯如河水潺流。
气如水,人如月。
一段虚幻,丰盈了生命。
在雨夜欣赏这样的作品,是天籁与人意的作合。
7.《竹梦》:小令雅集
《竹梦》,首演于2001年4月21日,台北“国家戏剧院”。
当戏曲变成“曲戏”(有曲无戏),话剧变成“剧话”(有话无剧),去看舞蹈吧。
——比如《竹梦》,就似七支小令的雅集:
“晨雾”,是意绪的漂浮;
“春风”,是恋爱的萌发;
“夏喧”,是欲望的蓬勃;
“秋径”,是情感的游离;
“雨霁”,是回忆的闪念;
“午夜”,是孤独的追索;
“冬雪”,是飞扬的落定。
四季如一日,一日如一生。
从竹林七贤的呓语,到夜半女鬼的骚动,都化作创作与想象的跳板。
红裙,翠竹,碧宇,白雪。
8.《行草》:肉身的书法
《行草》,首演于2001年12月1日,台北“国家戏剧院”。
《竹梦》是绿,《水月》是白,《行草》是黑。
书法与舞蹈,自古神交中国。
林怀民的《行草》几乎改变了我既往的一个偏见,即,在古典的狂草时代之后,书法艺术已成为中华气脉的一个老年症候。
而云门,实现了我所瞩望的气韵生动。
以肉身来捕捉书法,舞者在玄衣素台里流泻出跌宕多姿的精气神。它传递出云门在现代全球化语境中,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与振拔。
——但体现的姿态,是相反相成的。行草的遒劲与不羁,乘太极之道,在含天吐地中,赋予了最直接的肢体的承载与活化。
这是一种行走不缀的人的自由。
9.《家族合唱》:把尊严还给逝者
《家族合唱》,首演于1997年9月20日,台北“国家戏剧院”。
作为十九年前后袭进的史诗大作,《薪传》如是一支悲壮的历史交响,《家族合唱》则是一段忧伤的现代记忆。
摒弃单一的就事论事的评价视角,你会超越这份台湾二十世纪的“备忘录”,深刻感受到云门对历史灾难的反思与凭悼之痛。
舞作中,巨幅布景的黑白照片,口述历史的断续道白,形体语汇的散点铺排,构成叙事的平行,音画的对位,意念的交错,凸现了不可忘怀的记忆在时空与心理存在上的历时与共时,梦魇与突围。
那些细节而夸张化的洗澡,洗脸,洗发,刷牙,游泳等场景,在单调又不无滑稽的肢体动作里,尽显出个体细民在历史深海中沉沦与挣扎的无根命运。
当逝者的伤痛铸成生者的坚疤,洗涤就是活着的贯穿动作。
于是,无名家庭的合唱,实际就构成了整体族群的祭典与挽歌。
这其实林怀民创作的一个母题。
林怀民说:“把尊严还给逝者,我们才能拥有尊严。”
10.《红楼梦》:中国的少年维特
《红楼梦》,首演于1983年10月31日,台北市社教馆。云门十周年特别公演作品。
一直以来,我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解读很感兴趣。云门版《红楼梦》的创作立意,有别于其他同名、同题材作品的最大地方在于,它既不是国内既往主流文学评论中对封建礼教的批判,也不是舞台上对浮华末世里个人爱情的悲歌(如上海越剧院的越剧《红楼梦》,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歌舞团的舞剧《红楼梦》都是);它指向的是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对性别的本能好奇和欣赏超越,对压抑下的欲望的挣扎、叛逆与爆发,以此达到哪怕毁灭后的生命成熟和无爱无恨的时空圆融。
无疑地,这样的诠释,至少颇似中国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摒弃有关政治主题的宏大意识,也拒绝一一对照原型的个案索隐象征,而指斥“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道德老调,绽放生命如花的年轮之舞,这与三毛作品中主张的“少年最是愁”的炽热呼告,以及中国内地第六代电影导演作品中对青涩青春的暧昧咀嚼,是可以相互共鸣的。
这也让我想起话剧《家》我所最喜欢的一个版本,那是上戏陈明正先生导演的一出杰作,真没想到,他进入老年后仍然勃发出对青春生命那样深沉的赞美与叹息!这是一出“青春祭”。
云门的《红楼梦》却是皈依到出家后的宝玉,跪在大雪地里对父亲的遥叩。你可以不接受高鹗对曹雪芹续书中的这个情节安排。云门却要让你看到,宝玉遥叩的身后,是如何开阔、如何洁净、如何慈悲的一扇无形之门,在豁然洞开,无边无垠。
这就从最浓烈的生命躁动,淡入了佛家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