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考三代梦
一
1977年5月8日,妈妈手举小收音机从外面跑回来,汗淹红颜,大气喘喘,将我从伏桌状态拉起来,小女孩似地喜叫:“孩子,艺招了!”
那时的我,“艺招”二字还是生词儿,目瞪口呆。妈妈说清啥是“艺招”后,我更加呆了――妈妈,就因为“ 艺术”成了右派下放农村而且嫁给农村,几十年之痛竟还是艺性不改!我预备参加全国首届高考她也没咋兴奋,一听“艺招”竟成了这样!
“妈妈,你多大岁数了!”妈妈见我误会了,笑脸挂了两行热泪,捧住我的疑脸说:“孩子,妈是想让你去试下,你唱歌不错……”我强烈拒绝,妈强烈坚持。那十 多天,妈妈什么也不干,就教我唱歌。我不得不吃惊,我只知道妈妈曾是个不小的明星,但从没听过妈妈唱歌,妈妈唱的实在太好了,而且懂得那么多与唱歌相关的 知识,我服了!
二
期日,妈妈带我去参加头一场应试。是在县高中体育场,人山人海,组织严密,以大红旗小红旗为标志,以乡为大队,村为小队,一个大队一个大范围,每个大队都 有数百人,全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在那里哇哇试唱、叽叽调弦、摇摇荡荡“练戏”……认真又滑稽,我觉得凡在年龄范围的小男女是全来了,主持领导讲话后再以参 加应试的项目重新编队,热闹非常……
等啊等,等到第三天,我所在的声乐应试大队终于到位。声乐应试大队巨长的队列排在试场门外,试场是一个清空的大仓库,里面有我不知其名的众多乐器和众多主 考大人。终于轮到我,晕乎乎地进去,几分钟内做了两件事:一是在大人物的音乐伴奏下唱了一句“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大人物挥手说:“行 了,去那边吧!”按其手指的那边,另有大师在招手,我走过去,大师指一张纸:“念此谱!”当然也不需念完,大师笑说:“好了,出去吧!”
妈妈就在门口观察着,我出来,妈妈就搂我回家:“好了,明年再考!”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知道我已经失败,不用再等二试三试终试了,妈妈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行还如此隆重壮烈地和我一起奋斗十多天!
三
妈妈的“艺术梦”冲撞了我的正宗高考,我当年高考落榜了。
又一年的奋斗中,我被妈妈感动,艺术梦成了主梦,妈妈每天都是我的老师,系列打造我这块艺术毛坯。
可是,1978年,妈妈所说的那种“艺招”在乡下却没有了,没有那种家家自愿报名、村长带队兴高采烈去县城
那种全民化的动人景象了,听说是转向都市转向其它招才渠道了,因为去年试招在乡下没招到一个合格的!
不过我考上了文学系,也算沾边。妈妈送我入学时艺术兴奋就没裉尽,说咱家族几代的艺术梦在妈这里断了,
儿子一定要连接上!
从此,我便成了“多才多艺”(特别是音乐)的大学生和后来的作家,对妈妈心愿的感动和震撼越来越强烈―
―中国的艺术,有了10年的断裂,在这断裂层中,有多少妈妈那样的艺术家梦断深谷,艺术本身也散为云烟,当一切走向正常,断裂层造成的缺陷一时难填,人才和文化意识的双向缺陷,注定艺招本身的长期摸索和嬗变,于是才有了当代“成星大机缘”和更多人的“星梦”。
我想,如果我能成为文学巨星,妈妈也会间接欣慰的!
四
现实是最厉害的老大!
渐渐明白,艺术梦都注定是一个苦梦,文学更是。大学毕业后流浪跌撞10多年,梦泣梦断,职业总是挣扎在一种边缘状态,曾“蹭” 过三次地方艺考,甚至多次参加通俗歌手选拔赛,在舞厅做过吉它歌手。也清楚地看到,中国80年以后,明星这个东西慢慢成了能让人患上多种魔症的东西,已与 职业无关,也与理想无关,纯粹是魔,是魔,就很难真实。也看到,艺招成疯,许多考生明知考不上也要去魔一回,就像许多小女生明知爱某个大明星是结不了婚 的,但还是疯狂去爱,甚至和爸爸一起去找那明星,死也要和明星哥哥单独处一会儿!就像患绝症的少女,用救命的钱去寻找她的明星哥哥,只为能合一张影!
变味了,我倒慢慢冷静了,于1993年定居洛阳写作,95年结婚,99年离婚(仍是与对妻子的“艺术审视”有关),开始与4岁的女儿相依为命。遗传所致 吧,女儿天性与艺术有缘,学龄前歌舞就小有名气了,一个时期,我对女儿的教育另有所想,学业之外的特长我并不想大力支持。
2001年暑假,仍居在老家的女儿的奶奶来家,祖孙二人相诉为盟,第二天,她奶奶买回一架13000元的钢琴,吼我:“你当年让我失望了,还要让我绝望吗?”我瞬间醒悟,笑:“好!我转变教育观念!”
五
关键是女儿的观念。女儿上学不怎么努力,至于“特长”也只是与时尚所致的“明星梦”有关,这与艺术本意有违。但“三代梦”的意识让我不得不开始努力,我知道这将是一项艰巨工程。
女儿对钢琴兴趣最浓,但钢琴也最为普及,尊重女儿的志愿,也兼顾前景,我让她同时学习声乐、表演和谱曲,2002年请了四个特级家教,钢琴、声乐、表演和文化课,轮流执教。那时,每月此项付出约2000元,到2005年,至少4000元,有不少是她奶奶提供。
2006年,女儿的奶奶去世,临终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女儿的:“奶奶相信你……加油……”
当年,我第一次带女儿试考,仅在河南郑州考点女儿就对“艺招”有了真感觉。起程时女儿还满不在意撒娇任性,在火车上就要这要那,把我当傻瓜保姆。到郑州, 仅租房就跑了两天,全国各地赶来的考生10多万,大多是独行自主的少男少女,天还很冷,不少没找到租房的孩子自个儿缩在角落哭泣……女儿第一个反应是偎紧 了我,说:“爸!你真好……我一定好好考!”奔走各考点、排队、报名、考试……每一程序都像千军万马的战场,争到一张报名表我也会狂喜起来,对女儿得意地 说:“爸行吧?”女儿流泪笑:“爸!我爱你……”试罢两场,女儿自己提出回家,自知不用再去试其它场了:“爸,我知道了,咱回家,我一定从从头努力!”
六
女儿为艺考真实地努力了。多少次,后半夜,我正在写作,女儿会悄然走来,慢慢地从后面抱住我,什么也不说,脸贴在我的背上,好久,再慢慢离去。女儿的琴声 和歌声里不再只是明星梦,多了亲情,多了成熟,多少对艺考的深层思议,多了对人生的理性审度。她知道了,爸爸拼命地写,是为了她每月艺术梦的物质需求,为 此,爸爸几乎舍弃了其它一切,只有女儿,只有三代人那个艺术梦!
一连三年,女儿自己决定暂不参加艺考,但我看见,她在做着双向努力:高考和艺考。2015年8月,我看到女儿
一篇日记――
……对许多艺考生来说,是考上再说,考不上也再说。再说――什么师资配备,什么教学模式,什么就业前景,那是针对群体的,具有明星大梦的孩子们的脑袋是异 乎寻常的,似乎都有一种个性为大八方穿越的自信,还有他们说不明白但心里明白的东西――什么性格特征,什么形象魅力,什么文艺修养,什么道德品质,其实都 不可怕,说不定就有来自个性中的某个东西让自己一步上天,稳稳地坐到星座上去……我不再这样,我有一个真正的艺术梦,这梦是我家三代人的,也是中国 的!……
看了这篇日记,我喜极而泣――我的女儿长大了,我女儿的“艺术”成熟了!
七
2016年,我带女儿参加北影艺招。这次,女儿理智多了也能干多了,我们提前40天到北京,租房、打听消息、了解内幕、请教高人指点、短期学习班……一切 都是女儿跑在前面,一应之事都非常老练。近两个月下来,女儿过了初试,又过了复试,三试之后出围,只差最后一点点。表演系参考1300人,女儿拼争到最后 60名之列。
离京最后一晚,我对女儿说:“女儿最棒,我们是纯实力,也是最好的一次努力!”女儿明白我的话,说:“爸,我来时就知道我的圆梦是在2017年!”女儿是背朝我说的,好像在笑,我搂女儿转过身来,却看见她满脸的泪水!此刻的女儿,比来京时瘦了28斤!
回到家,新的努力又开始了。女儿的文化课成绩已经很好,已经不是以艺考做救命草的那种意识,而是真正的艺术梦。我们都明白,面对近乎疯狂的“艺考”,供求 关系的改变,文化成绩在逐年提高,艺考录取率已低于普通类,“艺考”曾是高考中的“桥中桥”,这条升学的捷径已经越走越窄,越走越难,就业艺术类专业的就 业率越来越低,当原先“艺考”能成为捷径的理由都不成立了。所以,仍然致力于艺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正在努力筹办女儿去纽约入学高中的事。
纽约的艺术教育是从胎教开始的,从小学开始就有考核的,小学,初中,高中,都必须达到制订的艺术教育考核标准才能毕业,学校开出3至5年的艺术系列课程, 为高中学校举办艺术教育研讨会,研究如何创造性地为学生提供艺术系列课程,组织12年级艺术毕业考试,超过80%的中小学享受艺术与文化团体的艺术教学服 务……
我觉得这才是艺术人才诞生的正途,艺术的全方位素质只能这样获取,中国就是缺少这种根底,才会有诸类“伪明星”的半路杀出……
昨天,女儿看见我在写“全国第一届艺考故事大征集”的“艺考故事”,笑说:“爸,咱俩参加艺考的故事,写长篇小说也写不尽啊,这小故事先别写了!”我说,我不仅仅是写一个故事,也不仅仅是写一个家庭的三代
艺术梦……一定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