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起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不过并非随意杜撰。远在三十余年前,当我痴痴愣愣闯进浩瀚无际的历史去探索古代舞蹈文化时,方知三代以近,我们这个行业的先祖、宗师,竟是沉压在社会底层的奴隶、贱民。他们命运悲惨无异于犬马珍玩,甚至还不如犬马珍玩,但创造了华夏古代舞蹈文化的,恰就是生不见经传,死后也仍不免从葬于豪门贵族的窀穸之中的乐舞伎人。我常常想:假如前无古人,今无继者,人类社会上没有歌也没有舞,那……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秦皇、汉武、名臣、骁将以及鸿儒、硕学、诗人、词客……千古传颂,却有谁知还有掩藏着辛酸、痛楚长歌曼舞奉献色艺以娱他人的乐舞伎,又有谁记得那些默默无闻却同样创造过历史和文明的卑贱的人!由此,每当我把玩、品味那些墓葬出土的画像、石刻、木俑、陶俑,每当阅读到有关他们的只鳞片爪的历史文献,胸中便会涌出一股难以禁抑的感情;想表现他们,让当代社会也认识他们,甚至和我一样的同情她们、爱她们。
对于历史名人曹氏父子的功业、才思、情怀、个性,我一向颇为崇拜,然而千多年前巍峨的铜雀台上,不仅留下了一代雄才生前的许多佳话,同时也自魏武死后的一纸遗令开启了残酷的活殉之例。收于《乐府诗集》中凭吊铜雀台,特别是凭吊铜雀伎的几十篇诗章,虽都出自封建时代的文人之手,但对曹操死后遗令铜雀伎一律"留著"铜雀台,仍如其生前一样,向他的寒尸朽骨献歌献舞,却不无微辞表示遗憾。直至近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还作诗讽喻。我也许为我们先人的悲惨命运更为激愤吧,我便选定了铜雀伎这个题材。这也正是千古以来君临天下的统治者难以不染骄奢淫逸之一例。
从构思到这次发表的剧本,大约写了十几稿,第一稿中的郑飞蓬,几乎成了满怀阶级仇恨,宁肯玉碎不为瓦全的革命家,写完一看只有苦笑一声付之一炬,就是说我是在写作中逐渐克服着反历史唯物主义的简单化和概念化的。
这部戏虽是由我构思执笔写成的,但自八一年起到近期上演的第一次修改本,先后曾向许多师友讨教,并经中国歌剧舞剧院多次讨论完成的。借此发表的机会谨致谢意。
主人公郑飞蓬、卫斯奴均非实有其人,不过是概括千古以来乐舞伎的命运以为典型而已。连缀郑、卫两姓,则寓"郑卫之音"在古代社会一向为流俗所轻、文化地位卑下之意。剧中史实也有一些稽考,但这终究是文艺作品,而且只能是历史的一个小小剖面。
这戏尽管还如孩子们讲述的丑小鸭,远不是完美的作品,却也倾注了一个现代人的缅古情思。多少个夜晚我是独处荧荧灯下,含着眼泪写我的人物。犯神经病吗?不知道--也许是,我只知我是认真而又严肃地在思考人生和艺术。至少,我的心是激动的。
以上,就算是《铜雀伎》缘起的一点说明吧。
人物表
郑飞蓬--铜雀伎
卫斯奴--鼓手
少年郑飞蓬--战乱中的孤儿
少年卫斯奴--战乱中的孤儿
曹操--汉丞相、爵魏公--魏王
曹丕--汉五官中郎将丞相副、后禅汉称帝(魏文帝)
铜雀群伎
云燕戌边将军
鲜卑大人
鸿胪丞
舞师、文武僚属、常从倡、象人、甲士、禁卫黄门、宫婢
序 曹操收孤
中州,黄河古岸。约在汉献帝建安十年(公元206年),暮秋。
[天幕烟云滚滚,远近村舍在战火硝烟中战栗,呻吟……举目所及阡陌荒芜、白骨遗野。一派战乱、饥馑的凄凉景象。
黄土堤岸上下尸骨骸枕籍,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鏖战、屠杀。黄巾军有的紧握刀、矛;有的手执锄锸,三三两两与青州曹军扭结在一起,又有民妇幼童、老媪村女横竖叠压。虽已战死而神态凌厉逼人的黄巾擂鼓手:他腰挎残鼓,乱箭贯胸,怒目张须仰对苍天,双手还紧握着鼓杖。
天际残阳,浓辉如血,涂染着抽搐的大地……]
出聚光,从尸体堆中爬出少年卫斯奴(十一、二岁)。他惶惧地辨认着周围伏、仰、扭、屈的尸群,当看到倚立不倒的擂鼓手,凄然一震,猛扑过去,抱住父母的两腿摇撼着嚎泣起来……。与此同时,少女郑飞蓬从一侧蹒跚而上,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披破麻布,怀抱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绕过遍野横陈的尸体,仿佛她已习惯了这战乱景象。听到哭声,她悄悄凑近卫斯奴,好奇地去触摸擂鼓手身上的那面鼓。
被惊动的卫斯奴猛然回身抓住郑飞蓬,看到竟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些的陌生乞儿,怒气渐消,并且怜惜起这个小妹妹。两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孩子的方式表达着相互疼怜之情。在死亡笼罩的屠场上,两个幸存的幼小孤儿成了生死同命的伙伴……
沓沓铁骑奔驰而来,两个少年惊慌地藏起。曹操被甲罩袍,将佐部曲簇拥而上巡视战场。看到眦目张须倚立不倒的擂鼓手,猝然一惊,继而抽剑割下一块战袍盖住那副凌厉逼人的面孔,令部下移开。 军士摘鼓,猛然窜出两少年奋力夺鼓,左右一惊,刀矛相向,两少年瑟缩在利刃之下。
曹操挥退左右,端祥两少年;一侧杀声起,曹操率麾下将士欲下,又停,他决然走近两少年,一手拉起卫斯奴,一手拉起郑飞蓬,匆匆离去……
一场 选伎授钗
汉建安十五年。(公元206-210年)铜雀台落成后。
邺郡宫苑一隅:汉丞相府百戏班子的习艺场。
幕启:舞台正中置一高可八尺的巨大建鼓:鼓梆黑红彩绘,顶端饰以彩绦翠羽。
台左后侧是一珠合抱老柳,垂条倒挂郁郁葱葱,碧兰的远天上几缕白云飘飘如絮。
[百戏]
舞师手握鞭子,正在指挥各色艺员练习技艺。建鼓伎挥臂相对击鼓,鼓声隆隆,宛若春雷;
倒立伎腾跃扑跌,捷如猿猴;
舞轮伎轮飞体转,神力如牛;
叠案伎腰肢婀娜,软似绵柳。
还有舞巾伎,掷剑伎,蹴鞠伎……
更迭进退,纷纷扬扬……。
[习艺]
冷峻的舞师挥退男女众伎,从一侧招出一对黄发垂髫的少年:序中所见的郑飞蓬、卫斯奴。
曹操在战场上收留了郑飞蓬和卫斯奴之后,便将一双孤儿送进了百戏班子,这一对获得温饱的小艺徒,天姿敏悟,聪明伶俐。一个学做鼓手,一个学做舞伎。两个孩子耳鬓厮磨,学艺、嬉戏,一天到晚兴高采烈……
郑飞蓬身着出手尺许的筒袖舞服,卫斯奴手把一面彩绘小鼓,在舞师指导下练习踏鼓,一个足踏一个手击,鼓声叮叮咚咚,莫不中节。舞姿烂漫,进退跳跃,十分可爱。舞师佯做凶悍,却掩抑不了对这对小艺徒的赞赏。
突然跑来一个艺徒,匆匆将舞师请走。舞师一去,郑飞蓬顿时挑头嬉闹起来,玩拉腿,玩角抵,翻来滚去一片童心不尽的情趣。卫斯奴一把拉住郑飞蓬的头发,郑飞蓬则按住躺倒的卫斯奴搔痒揶揄……占了便宜的女孩跑,不肯罢手的男孩追,围着台右后侧的合抱老柳藏呀,捉呀,藏呀,捉呀……。
(稍稍压光,旋即增色增光)环绕之间,换出长大的郑飞蓬和卫斯奴。(郑飞蓬可十五岁,卫斯奴稍大两岁)。
[鼓舞对]
郑飞蓬出落得俏丽夺目,光彩照人,而且舞艺学得精到娴熟,出类拔萃。她虽已是一个婷婷玉立的窈窕淑女,但举止神姿却依然保留着少女的纯真和稚气,胸臆坦荡、性情开朗,充满了鲜花初绽的青春气息,蓬蓬勃勃,落落大方,仿佛心里只有温暖的阳光,只有幸福。
卫斯奴则矫健俊逸之中更显忠厚,既非武夫的刚毅、威猛,又无书生的矜持、纤柔,举止洒脱,身影隽秀更加具有年轻艺人的翩翩风度,较之郑飞蓬也稍显成熟。他始则拥鼓侧坐轻击,继而挽鼓,急缓相合,再则飞腾跳跃对舞相应。郑飞蓬足蹬珠屣,时而上鼓时而下鼓,时而掠鼓而过,仰俯回转间,踏出时密时疏时重时轻,或急或缓,或断或续的节奏。一个手击,一个足踏,鼓声应对宛若语言:一会儿嘤嘤切切似悄悄耳语;一会嘭嘭嗒嗒如恣意欢笑,咚咚嗒嗒是在嬉玩逗闹及至鼓声如急风骤雨,舞姿如游龙翔凤,则两人又浸没在发挥技艺的亢奋之中。他们已不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几年耳鬓厮磨相依为命的情谊正在悄悄地、无声息地添加着朦胧的、少年式的情爱。然而他们没有那种扭扭捏捏的羞怯,也远不象一对卿卿我我心扉间关锁着儿女冲动的恋人。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合谐,那样的明彻剔透,没有一丝儿担心,没有半点儿忧愁。两人仿佛是在玩耍,却又是在兴致勃勃练习技艺。心息相通,珠联璧合,似乎谁都夺不走属于他们的青春、幸福。
卫斯奴顺势揽住郑飞蓬项后垂发,轻轻抚摸,姑娘嗤嗤憨笑,猛一转身飞身上鼓。两人正在酣舞之际,由舞师引领,官员,黄门簇拥丞相曹操悄然来到习艺场。
[选伎授钗]
曹操看到尚在酣舞的郑、卫,十分赞赏两人精妙纯熟的技艺。郑、卫舞毕看到丞相稍稍怔忪,便已认出那是恩公曹操,与舞师招来的众伎急忙趋拜。舞师借机向丞相介绍:这对令人喜爱的艺徒,正是丞相当年战场收养下的那对孤儿。曹操猛然忆起,而又出乎意料,当年从尸丛血泊中救下的一双孤儿竟是眼前这对色艺俱佳的少年,急忙拉起郑、卫,倍显亲切,并当即厚赐,首先选为铜雀伎。郑、卫更是喜出望外,手托赏赐迭迭拜谢雀跃而下。
丞相又遍赏众伎,并从中选出若干年轻貌美女伎授以铜雀头钗,方乘兴而去。
[踏歌]
获选的诸女伎,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学艺多年,日想夜盼,就望能有一日获得王公贵族们的垂青,那就可以笑对公侯,锦衣玉食了。今日,竟还是由丞相亲自选授为铜雀伎,昔日梦想今成现实,怎能按捺住获选的喜悦?她们有的手持雀钗,有的早已试插在云鬓之上,你拥我挤嬉闹不休,不知是谁,领先唱起以公子曹植名篇《箜篌行》填词的曲子。众伎陆续相和,玩起了踏歌,歌声引来了头插金雀、丽服华佩、没有穿戴齐全就高兴地跑来的郑飞蓬;相继一群男伎又拥来一身新装倍增神采的
卫斯奴;恰好恭送丞相的舞师也转来向自己的艺徒相贺。于是众伎拥住舞师纵情欢笑,更加热闹,仿佛此时的她们是世纪上最最幸福的人。不是么?赵飞燕、卫子夫、宣帝母……还有爵封魏王的丞相妇(卞氏),不都是乐舞伎出身么?今日选为铜雀伎。翌日能获王侯贵族垂爱纳为小妾,也算得是一步登天了……她们怎能不尽情欢笑,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呢!
二场 献艺获宠
紧接一场,曹操选伎后数日。铜雀台上一处宽敞豁亮的殿堂--曹操与幕僚、将佐、士类、文友宴聚游乐的场所。雄浑的钟声中,依次拉起台口面幕,以及二幕三幕。犹如一道一道打开的历史之门。
首先映入观众眼帘的,是台口上端的一段画梁,梁上有匾、隶书"铜雀台",匾之两侧有两支鼓翼欲翔的铜雀,与诸伎头上雀钗造型一样。
堂中陈设简约,既无帝王雄踞的肃煞之气,也不显辉煌豪华。台后拾级而上有平台,设一具坐榻,透过台后的漆柱回廊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远近郁郁葱葱的景色,汨汨漳水在奔流。
曹操斜卧榻上,衣装不整谈笑风生,正与一员须发斑白的老将做投壶之戏。文开僚属多人,有的相对豪饮,有的聚首议论,黄门宫婢上下供奉。整个殿堂是一派不拘礼法的建安景象。堂中另有文武二人进退俯仰举袖回转"以舞相属",(古代贵族宴乐时的一种交谊舞,一人起舞,舞毕激致它人,其人接舞一段,复邀一人,如此相接。邀及不舞则为失礼),舞者邀及丞相,曹操兴起,去袍下阶,举手招出一队手持小戈戎装女伎,群僚不明所以,小校呈槊,廊下讴员长歌魏武名篇《龟虽寿》
[曹操舞槊]
曹操意气风发气势雄浑,却又别出心裁配上一队内着绚丽彩服,身披金灿灿甲胄的女子舞队,雄壮而又绰约多姿,更加风扬了一代雄才的浪漫情怀,群僚大出意外。一待舞毕,无不频频致贺,丞相意趣正浓,复请群僚入座再饮,并命铜雀伎献舞助兴。
[七盘舞]
铜雀群伎头插银质雀钗,整容鱼贯入堂,郑飞蓬含笑流盼,头插金质雀钗翩跹起舞,引入舞伎悄然退下,群伎心邀公侯,无不力呈技艺,旋有八名象人,假面熊皮推出高有三尺(秦尺)一方彩绘大平台,台上摆盘七枚,台至堂中,已在台上的郑飞蓬旋献《七盘舞》,一时鼓声嘭嘭,盘声沓沓,纵跃腾踏,长袖飘忽,群僚为之瞠目,继而群伎抱盘、携鼓蜂拥而上,于是盘鼓齐呈,"彩虹"纷扬急速旋转如狂飙翻卷、驰进突回似狂潮拍岸,疾舞正酣,忽地戛然而止,举座震惊一时忘了抚掌。良久,群僚才一拥而上围定郑飞蓬如获尤物,无不称赞这个脱颖而出的年轻舞伎,恰逢云燕戍边大将留邺议事得与盛会,自以为卫疆有功,伸手拉起长跪的郑飞蓬,大有请丞相下赐之意。公子曹丕淡漠之中却流露出"君莫染指"的劝诫之意,群僚有的一旁观望,有的窃窃低语,有的审时度势,猜测着"尤物"终将谁属?
[获宠]
郑飞蓬一举震惊公侯,私心里自有难抑的激动,处于睽暌众目之下,比比都是贪婪的眼色,却又手足无措心烦意乱,一时不知怎样应对,跪也不是,站又局促不安,就在群僚围观之际,曹操授意鸿胪寺将郑飞蓬留住密阁侍寝,旋有两宫婢抖开一领华丽锦帔,历阶急趋而下拥住郑飞蓬。一个初露头角的小小舞伎,因得丞相垂爱顿时身价倍增。迷惘如梦的郑飞蓬既感激"曹公"的垂爱,又受宠若惊,不知此刻是身在云端,还是仍在世俗,心怦怦地跳,脸热辣辣地烧。曹操拱手谢客穿廊而去,群僚相继离开殿堂。她神不守舍全然不知,鸿胪寺让宫婢拥她登阶,方知将要离开铜雀众姐妹,一人别处了。她步履迟滞,停停进进,总觉还有什么心事未及表露。就在这时,一侧缓步走来神色沮丧的卫斯奴,郑飞蓬甩开扶持的宫婢,一阵风似地扑将过去,两人无言相对,心绪万千。卫斯奴猛然悟到这已不再是相依为命的旧日伙伴,身不由己下跪施礼。郑飞蓬急忙跪下相扶,直到此时方觉出心有灵犀,难分难断,又恨一向稚气、懵懂,不曾早些透露,她默默取过卫斯奴的手鼓,缓缓地、缓缓地向阶上走去……。
三场 思卫割发
曹操选留郑飞蓬后某夜。铜雀台上郑飞蓬的寝阁。
幕启:
舞台上是一间陈设精美的起居室:华灯高悬,博山炉香烟袅袅。台右侧有长条低案,堆放着帛书竹简,笔墨纸砚;左侧一具精漆朱雀造型的托物架上,放着卫斯奴那面手鼓,蒙着一方绣花彩缣。舞台后面正中一幢垂吊的软屏前,有一具镂雕亮漆嵌镶银饰的琴架,放着一架七弦古琴。琴台右侧,透过雕棱花窗,可以看到星空月色和迷濛的夜雾;琴台左面通往卧室。
[嬉戏]
两个与郑飞蓬同年(十五六岁)的侍婢,一个举手折腰,似是而非且又不连贯地摆着舞姿;一个一面伏案磨墨,一面望着同伴不时发出嗤笑,并索性凑上去,指手划脚地改正。另婢不服,正争执中,郑飞蓬只着内衣,手里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边看边从卧室踱出。两婢迎上劈头抢下手中的书,缠住郑飞蓬让她教舞,出身贫贱的郑飞蓬
,私下里和侍婢不分主奴,情同姐妹,于是和两婢嬉玩一阵,然后伏案练起书写来。
[临幸]
两黄门提灯引曹操来到寝阁。曹操看到郑飞蓬习字,颇感意外,示意侍婢不要惊动郑飞蓬,悄然站在背后观看。郑飞蓬力不从心,一支笔竟是那样难以把握,曹操突从背后握住她的手,笔走龙蛇疾书一字……。又发现郑飞蓬还在读书,对年轻舞伎的好学十分赞赏。他观赏着室内陈设,发现琴台上的古琴,一时意兴大发,取下席地而坐,命郑飞蓬舞蹈,他亲自抚摆琴相伴。弹到入神处,曹操闭目摇首,心旷神怡;郑飞蓬舞姿委婉,似行云流水妙悟相随。舞毕,曹操大喜,觉得郑飞蓬天姿敏悟,更加俏丽动人。他本想随迎侯的黄门离去,又忽而停步,去冠、解袍,表示他今夜就在此阁留宿,并示意郑飞蓬从速卸妆侍寝。爵授魏王、权倾诸侯的汉丞相,临幸一个微贱出身的小小乐舞伎,也许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思卫割发]
郑飞蓬面对侍婢搬上的铜镜妆台,一时神思怔忪,心绪纷乱。锦衣玉食又得当今第一人的垂爱,就是献身侍寝,也是梦寐难求的绵绣前程了。时、势如此顺理成章,只是自入宫闺方才醒悟她早以心许卫斯奴,今夜将失女儿之身,一股莫名的哀愁难以禁抑的萦回心头。她支走侍婢,抱起托物架上那面卫斯奴的手鼓,托物思人,离情满腔,唯有对它倾诉。紧紧抱,轻轻呼,苍天可鉴:身不由己,心,却愿保纯真,永远留给卫斯奴。只是深闺似樊笼,此心此意谁能为我告诉。迷惘、惶惑之中她忽而触到自己的垂发,心中顿时一动:"剪绺青丝代此心",他往时不是常常拉扯、摆弄我的头发吗?"于是她急忙剪下一束头发。情意缠绵正在对鼓细语,忽闻内室传来脚步声,她匆匆用彩缣把头发包好,藏进妆奁盒。被踱来的曹操拥进了卧室……。
四场 伴陵生变
三国,黄初元年(公元220年)曹操死后曹丕禅汉称帝。距前场跨越十年(自建安十五年至二十五年)
暮秋,铜雀台上曹操当年宴乐的殿堂。
幕启:台口纱幕映曹操遗令:"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岗上、……妾与伎人皆留著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穗帐……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乐?quot;
提纱幕,天幕投远景西陵--疑冢连片(相传有七十二座),冢群前立石坊,坊上横额书"魏武陵园"。坊与冢间排列麒麟、辟邪等神兽以及文武官员石雕。台上近景同二场,加丧幡、青铜祭器。平台上卧榻如旧,多了穗帐。榻上空空,侍酒摇扇侍婢一如二场格局。彷佛魏武尚踞榻上。
堂内阴森冷寂。长明灯火舌摇曳;青铜炉苍烟飘渺。两侧环列虎视眈眈的秉戈甲士。
[向陵舞]
伏地稽颡的铜雀诸伎缓缓蠕动、站起,聚于榻前阶下。重孝素服的郑飞蓬由侧室顺平台出,玉榻前礼毕令众伎各就舞位起舞。
铜雀诸伎形容憔悴,神色沮丧。头上雀钗重有千斤,她们再也不见当年获选得钗时的欢声笑语。一纸遗令终生伴陵,岁月悠悠虽生如死,她们心如古井满腹愁肠,舞袖未举冷泪先流。郑飞蓬以先帝宠爱的小妾主领群伎,当她看到姊妹群中突有两伎停舞,不由一惊,急忙撤去甲士以免罹祸。众伎见甲士离堂一拥而上,围着郑飞蓬捶胸顿足,渲泻积郁,肃穆明堂顿时乱成一团。有的似笼中惊鸟恨不能冲出幽囚的坟墓;有的拔下头上雀钗狠狠摔掉,拿出暗藏的剪刀意欲自戕;有的先是狂笑继又嚎啕,而后气咻咻扯开衣襟袒胸露怀,怒诉青春之被埋藏……。郑飞蓬空自焦急却无法平息诸伎一旦暴发的怨怒。直至她摇晃晃头晕目眩几将昏厥,众伎才平静下来,转向痛惜郑飞蓬。庑下乐工拥着卫斯奴进堂探询,一伎示意大家走开暂避,堂中只剩郑、卫二人。
[赠发]
卫斯奴忧心忡忡走近郑飞蓬,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怎样表达心中深藏的痛惜眷恋之情。郑飞蓬闻声抬头看到是卫斯奴,冷寂的心中顿时浮上一丝温暖,流露出欣慰。卫斯奴下意识地想到地位的悬殊,急忙跪倒行礼,郑飞蓬的心不由一下缩紧。怨、恚、怜、爱、惶惑、委屈、凄楚、辛酸……各种滋味齐集心头,禁不住热泪盈眶,扑嗵一声双膝跪倒,抱住卫斯奴。两人怅然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彼此均知灵犀相通、心心相印,但被无情的律令咫尺阻隔,空榻、西陵横在两情之间。不见,夜梦萦回,见了,无言可对,一时间缠绵悱恻苦乐难分。几经辗转,郑飞蓬终于向卫斯奴捧上了久藏的一绺青丝--那还是十多年前侍寝曹操将失女儿之身前剪下的。然而就在卫斯奴惊喜未定,欲接又怕贻害飞蓬之际,众伎慌慌张冲进堂来相告:文帝谒陵来了。赠发未成。
[文帝谒陵]
甲士、禁卫、黄门、宫婢、文武臣僚拥文帝曹丕入堂。谒陵毕,郑飞蓬引众伎入拜,文帝端详郑飞蓬……
尽管长年伴陵的苦境迫她变得日益消沉,在群伎之中仍不失为奇葩异卉。没有了昔日初展色艺时少年的娇艳,却于淡雅之中透出一股落落大方的雍容气韵。又是一种卓茕不群的美。
[竞技]
文帝坐定,立即唤出两名常从倡,请郑飞蓬更衣与之合舞。郑飞蓬心
实不愿,甚至还觉有些屈辱,但上意难违。
常从倡在摆好的五面鼓上扑跌腾跃滑稽唐突,力讨文帝欢心。郑飞蓬更衣入舞则是勉为其难,支应而已。二倡一时盘踞鼓上以为得势沾沾自喜。郑飞盥牟凰到ソケ涑梢磺辉蛊端泳袷┱辜家战艚舻叵蚨疲沟枚灯凳蟪龀蟆?br> [取郑刑卫]
文帝猛拍一掌突然站起。甲士、禁卫横戈握剑顿起杀机。群伎与一侧乐工大惊失色,悚然伏地不敢仰视。文帝喜怒不形于色,缓缓走近郑飞蓬,稍事沉吟,毅然拔下她头上做为丧徽的白花。待到郑飞蓬悟出文帝的用意,容不得分说,已被宫婢、黄门拥出殿堂。卫斯奴见此情景一时情急忘乎所以地闯了过去,武士一惊,戈剑齐举将他团团围住。卫斯奴猛然醒悟急忙跪倒,但已迟了。
文帝去后,卫斯奴立即被拉下堂去。群伎焦急惊慌地在场上奔跑、观望……,忽然埋头掩面吓得不敢再看……。
行刑武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乐工背上遍体鳞伤已经昏迷的卫斯奴。
夜幕降临。
[盲鼓号天]
蠕动,蠕动,卫斯奴从昏迷中醒来。
难忍的疼痛使他象一头受创的野兽样发狂地翻滚、挣扎。为了郑飞蓬纵使粉身碎骨,他也会含笑自若不怨不悔。可奴隶的心也知屈辱,紧紧压在心中永远不能流露的懊怒、痛楚,全部化做熊熊火焰在胸堂燃烧。他狠狠地拉下浸透血渍裹扎眼睛的条帛,向世间的一切--向藏着神灵的昊天,向远远窥伺着人世的星群,向瑟瑟秋风,向哀鸣的孤鸿……陈诉他的哀怨,忿恨!不料一片漆黑。没有星没有云,不见天、不见地,只有漆黑一团。一支无形的利爪更其惨忍地抓住他滴血的心。他惊慌而又分外着意地看,看!将抖索的手举在眼前试!试!仍是漆黑一团,"瞎了!瞎了!"一声凄厉的哀嚎从他心中发出,似轰雷滚遍他的全身,他不能相信自己的两眼再也看不到曾看到过的世界。他拼上全力去捞扯、捕捉将从此消失的一切,他要看到苍天,看到后土,看到田野、山河、林莽、鲜花,看到同守寒陵的伙伴、姊妹,看到他无法忘却的郑飞蓬……然而只有漆黑一团。大千世纪从此变成了沉沉黑暗中的遥远记忆,光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一股愤怒注入他的全身,血在沸腾。他摸到自己的鼓,狂击猛打,就似撕心裂肺的呼号,震憾着无情的黑暗、无情的世界!也似捶打着自己那颗破碎的心。直打到筋疲力尽变得呆痴、麻木。夜,更加深沉、更加静谧、更加黑暗。
两侧出现一群摇曳的点点微光,那蝉联而来的群伎手捧灯火。她们并不劝慰,也不是相与幽噎,而是敞开她们的心扉,一同领受这场横祸的重压和痛苦。扭曲的心,扭曲的形态,无声的悲愤,无声的哀歌就是卑贱伎乐对不平所能有的控诉!
黑夜沉沉,微弱的点点灯光飘忽、摇曳。
卫斯奴呆呆地抚摸着郑飞蓬踏过的那面鼓,不知他是完全麻木了,还是在思索……
五场 求死明志
黄初二年(公元221年)春夏之交。洛阳宫。
幕启[天幕投影是皇家宫禁,飞檐蝉联殿脊鳞次栉比,台右后侧露出大殿一角庑廊和一只青石雕成的卫殿兽并伸展出一段浮雕石级。]
号角鼓乐。
[朝觐]
戍边将军与鲜卑大人等一行鲜卑宾客同上,与相候的曹魏文武官员寒喧后向殿上投体而拜。众官员拥之上殿。
[献方物]
鲜卑武士髡头、赤膊纹身,由图腾旗引导向殿贡献方物;
[献胡舞]
胡笳齐鸣。一队拟兽饰尾北胡舞人进场表演具有图腾意味的塞外舞蹈,动作粗犷、风格别致。舞至中途脱去兽饰却是一队小腰秀颈的鲜卑女子,继续献舞,舞罢退场。
鸿胪丞招出一群魏宫象人,向宾客展示中原乐舞。请命后挥旗命各色象人就位:
[中原乐舞]
云雾突起,舞台压光,平台后落画幕。投光,映出这样一幅画面:
神木、瑶草、云纹、星座布满上空。女娲,人面蛇身悬空居右,手托月阴;伏羲、人画蛇身悬空居左,手托日阳;下方,居中端坐西王母--披发戴胜豹尾虎齿,膝上卧虎、背后蹲豹、侧立三青鸟、羽人环列。其左有捣药玉兔;其右是锦背蟾蜍。画面一现之后旋即隐去。象人依次表演以下舞段:
一、始祖神伏羲、女娲与蛇身人面龙族群儿的舞蹈;
二、西方大母神西王母与虎豹三青鸟的舞蹈;
三、羽人播鼗舞,至播鼗舞末段,以上神话人物齐出同舞。一时云烟弥漫、闪电雷鸣、虎豹翻扑、鼓声隆隆。忽而云消雾散天日重现,舞蹈戛然终止,诸象人向殿上拜后退下。
[宣郑献艺]
神话表演结束,鸿胪丞从一侧请出郑飞蓬。郑飞蓬衣着富丽华贵,一派宫廷贵妇气派。但她面如冷月仪表清凛,一个侍女抱着卫斯奴那面手鼓贴身相随,另有两名宫婢各捧一面郑飞蓬踏舞的鼓。
文帝偕鲜卑大人历阶而下,向鲜卑大人介绍郑飞蓬。宫婢将鼓摆好,文帝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亲自过问由他的宠伎表演的舞蹈。以为,置此盛会,安排魏宫名伎一展中原乐舞的姿彩,必使鲜
卑拜服中原文物之鼎盛,心中十分得意。相随的戍边将军在一旁端详郑飞蓬却吃了一惊,他蓦然记起文帝这位宠伎,不正是当年在铜雀台上,丞相收为小妾的那个迷人舞伎么?自己也曾垂涎三尺……。不料父死子继今日又在洛阳宫相遇。
郑飞蓬已知今日伴舞的是从邺郡铜雀台召来的卫斯奴,是经她委婉叩求才获恩准。文帝等人上殿,她授意侍婢待卫斯奴进场后,将那面手鼓交他使用--那手鼓自当年在铜雀台与卫斯奴分离 后,她一直带在身边,寄插着她的绵绵情意。卫斯奴是怨?是恨?见到此鼓当可明了她多年相思的难言苦衷。
[鼓舞会]
黄门扶上盲人卫斯奴。接过侍婢递上的手鼓,他不由一阵激动,却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流露真情。他极力表现胸有城府,步量一下鼓的位置、格局,抖搂精神笑容可掬坐到侧位拥鼓相候。
换好舞衣出场的郑飞蓬,一见怡然端坐的卫斯奴熟悉的身影,百感交集,快步如风直向卫斯奴扑去,可一种恐惧使她突然刹住脚步,暗暗回首偷睨殿上。不能,藉盛会献舞之际,能与斯奴相会已是梦寐以求的机缘了,不可造次,就狠狠按住那冲口欲出的心吧!她暗呼斯奴:"莫怪我薄幸,我实实的出于不得已呀!"她暗暗叮嘱自己,移向舞位。
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且又那么熟悉,卫斯奴倍觉兴奋,一如昔日两人合舞时的路数首先击鼓,鼓声清脆轻柔犹如讪讪致语。郑飞蓬只顾了暗自思忖没有踏鼓应答,卫斯奴神色一变顿生狐疑:难道不是她?他连忙着力再击,鼓声宛如焦急的呼唤,郑飞蓬猝然一惊急忙踏鼓应答。从只有他们两人可悟可解的鼓语中,她确信卫斯奴是那么深情地在呼唤她,没有丝毫的责难之意,没有丝毫的疏远之感。参商相违久别重逢,就在佳宾盛会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俩通过激扬的鼓语,和谐的舞姿,尽情倾诉着别情离绪,拳拳两心,神不知鬼不觉地浸沉在极度的欢洽之中,几乎完全忘却了他们经受的坎坷和伤害。卫斯奴凭着一身娴熟精湛的技艺,来往应合、伏仰相就、神接意赴本无破绽,却因他过份兴奋、冲动,忽而递鼓失控险些撞到郑飞蓬。这一点意外闪失不啻当头一棒,使得郑飞蓬大惊失色,急忙伸手试探他的双目,卫斯奴却不知一只索索而抖的手就在他眼前晃动。郑飞蓬一时魂飞魄散、目瞪口呆,至此她方知卫斯奴双目已盲。痛苦难捺不敢放声嚎啕,热泪簌簌也不能含恨罢舞。卫斯奴依然满心高兴地密鼓相催,郑飞蓬心似刀绞提足千斤,那强自应对的踏鼓之声已变成了剧烈的抽泣、幽咽。
转入一段离开鼓的徐缓慢板,卫斯奴甜丝丝、笑吟吟分外着意地做着每个动作,每个舞姿,唯怕引起郑飞蓬的疑虑、惆怅;郑飞蓬满面泪,满腹恨,一屈一伸一进一退全都浸透了撕心的痛楚。殿上美酒、佳肴、遗宾、皇帝举觞相贺;殿下男女一个哭一个笑,两颗心中同样装的都是辛酸。卫斯奴又一次认错了方向,神色慌张脚步紊乱不由得伸手四向触摸寻找郑飞蓬。郑飞蓬至此再也顾不得舞步身姿,顾不得是在文帝眼下,猛扑上去紧紧抱住卫斯奴,生死已经置之度外,她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熬煎和屈辱。文帝已经发现了郑飞蓬情绪异常,他步下殿来,同时甲士、禁卫、文武官员、黄门、宫婢如骤起的阴云齐向郑、卫压来。卫斯奴自觉是刑余之人死也无憾,但不能让郑飞蓬因他而罹祸,心急火燎地极力推脱郑飞蓬。一个死命摆脱,一个紧抱不放。戍边将军妒火中烧,猛的冲上去一掌击落卫斯奴怀抱的手鼓,顺势将卫斯奴踢倒,被禁卫横剑按在地上。郑飞蓬怒不可遏地逼视将军,俟后扯断舞袖,摘下金簪玉珥弃之于地,跪伏于文帝之前任凭发落。她唯求一死……。
[贬赐]
文帝不露杀机也不显震怒,郑、卫如何,他无心多问也不屑为此而思考,神情淡漠迟迟不决两人的生死。他越静默,气氛越显紧张,戍边将军几经踌躇,首先跪下求赦郑的死罪,吞吞吐吐的请求将郑赏赐给他,须眉皆白的鸿胪丞深知官帏典故,心里十分同情这对难成眷属的微贱的人,他也跪下求情。黄门、宫婢素念郑飞蓬不施威福温和相待,也都相继跪倒为郑飞蓬求情。文帝莞尔一笑,先赦卫斯奴,使鸿胪寺退归铜雀台仍然守陵。继而召出一班宫中乐伎,拉起长跪不起的戍边大将,将乐伎与郑飞蓬一并赐给将军,酬其和边有功。处置即定、转身升阶扬长而去。
戍边将军大喜过望,送至阶前重又重礼拜谢。与此同时,近身侍女急忙捡起卫斯奴那面鼓递给郑飞蓬。郑飞蓬求死不能又落在将军之手,她紧紧抱着那面鼓一阵晕眩,被将军接住托起,也紧紧地抱在怀中……。